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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吐吐”之讥

2000-03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冯世则 我有话说

许多人喜欢夸说本族语言,常见的格式是称它“既便于谈情说爱,又大可用来和魔鬼吵架”。这话有多种语言版本:英语,法语,德语,俄语以及别的甚么语,语言不同,措词也可以出入,意思却总是一样:本族语的温存兼凶狠殆为天下之最。至于其他民族的语言,那就再说罢。

这大概是本民族优越论在预言领域的版本。

人说此种话,大抵出以得意口气,听起来却不免无味乃至无聊。因为人类繁殖之为有性生殖属于常识,而各民族之代代相传,存活至今,则是现实;然则哪一个民族哪一种语言不长于谈说情爱?至于吵架,那么,自有人类以来,大小战争从来不断,“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”(《孟子·离娄上》),哪一个民族都会喊杀。二战期间太平洋战区美军记者关于“日本鬼子吓得人血液凝结的杀声”(theblood-curdlingbattlecriesoftheJaps)的报道,至今透露着当年的畏惧,足以证明武士道们挑战而且喊杀的语言有多么凶恶,与徐志摩小诗中所记的那一声“萨扬那拉”(“最妙是那一低头的温柔/如一朵水莲花不胜晚风之娇羞/道一声再见,道一声再见/离别是如此甜蜜的忧愁:/ 萨扬那拉!”——引自记忆,可能有出入)多么大异其趣。足见种种语言无不胜任魔鬼式的交际,虽然也不妨用来诉说或听人诉说情爱。

把寻常都有的功能当作独得的稀世之珍夸示于众,已经可笑,加之以由衷透露出来的民族的妄自尊大,那就不免说者得意而听者生厌。久了,便会编出例如下面那样的故事。

伦敦。列车进站。一扇车窗打开,一位妇女探头出来,把月台上一位站务员招手叫到跟前,用外国腔调的英语问:“这车几时进的站,先生?——我的表停了。”

“两点差两分。”

女士听了,表情茫茫然。又问:“它几时开?”

“两点过两分。”

女士听了,茫茫然的表情继续,似不知对方所云为何。但她忍住了不耐烦,换一个提法——这一次,她特别注意咬词吐字,字正腔圆,把话说得清清楚楚,显然担心对方听不懂她这个外国人的英语:“先生,我问的是我这趟车几时进站,到几时再开出去?”

“从两点差两分到两点过两分。”

女士更加茫然了。无奈之余,她决定索性换一个问题,发音和吐字更加注意了:“那么,先生,请告诉我,另外一班车——第xx次,几时进站,几时开出去?”

“从两点差两分到两点过两分,也是。”

“你都‘吐吐’些甚么呀?”那女士终于失去耐性,嚷了起来。“‘吐吐,吐吐,吐吐吐吐吐吐吐!’这叫甚么话?你们这些英国人!”

女士的由困惑而愤怒虽不为无因,站员的回答却也并无若何失当,问题在于编故事的人有意促狭,把一个个读作“吐”的词给它凑到了一起。原来,英语的“两点差两分”听来如同“吐吐吐”,“两点两分”则为“吐吐”;二者之间那个“到”是“吐”,最末的“也是”也是“吐”。这样一来,站员的最后一句答话中除一个“从”字外便都作“吐”音,全句也就一连七个“吐”,一“吐”到底,焉能不令听者胡涂?

七个“吐”一气吐出,恐怕是出于编派。那末句的英语原文是:“Fromtwototwototwotwo,too. 其中的两个“to 其实应当轻读,即作“特”。硬把它读作“吐”,是编故事的人有意扭曲,英国人自己是不会这么发音的。值得想想的是,为甚么人家偏要这么促狭?回答是:人们厌自大,尤其讨厌一个曾经称霸世界的民族的妄自尊大。

大不列颠曾经是日不落的帝国,紧随坚船利炮之后到达各处殖民地的商人,外交家,传教士所操无不为“王”或“后”的英语。有政治,经济和文化三个方面的侵略为后盾,英语于是成为通用语;可见这个“成为”其实是英国当年欺侮全世界的遗留,并非经过科学考察和众人讨论而作出的决定;它的通用因此未必是甚么体面的事。但这已是既成事实,别立或另造一种语言以代之,势必劳民伤财;故而识者也就就其便利而用之,而不芥蒂于它这种地位的不光彩的由来。就此言之,他人固无须怨恨,英国人也不必自惭:谁的祖宗不多少干过些丢人事?(中国人的祖先也曾侵略过其他民族,这是赖不掉的。)但如竟引以为傲为荣,作英语是最优秀的语言之类的自夸,那就难免人们要编派几句,损它一番。“满遭损”并不总是陈词滥调。

当然,这故事也可能是英国人在自嘲;幽默感正是该民族的一个可爱之处。萧伯纳便曾对英语中那些不规范并因之而烦难不便之处痛下针砭,进而设立基金以求改革。这样看来,拿自己的语言开几句玩笑并非不可能。从以善心瞧他人和他民族出发,我倒更希望是这样。我不是在编寓言,想把话说透:个人自诩,中国人一般是不以为然的,古代和现代都一样;而民族的自诩却不是这么回事;“天朝”的妄自尊大不提了,在现代,百年来的痛史既使少数人自卑而崇外,可也使多数人乐于谈说“文明古国,礼义之邦”,或以聪明,勤劳,勇敢自居。老实一点说,其中恐不免假冒伪劣。即以“聪明”而论,聪明人中国自然是有的;但日本人发明了“一次性木筷”,偏不自己制造,只到中国来买;而我们的若干同胞便欣欣然做起了这笔大买卖;于是群山光秃,只换来几两散碎银子可供夸耀乡里。这岂止是笨,简直蠢到了蒙昧的地步。再说礼义和文明,那就不妨到——比如说——北京的某处公共汽车始发站,单看看车门打开时那群情奋发、攘臂夺门以登的景致也就够了。难怪乘务员们此时从车窗俯身下望,超然之余,有时也吆喝几声。

“吐吐”之讥,可供借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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